陶潛是有名的田園詩人，是公認的“千古隱逸之宗”，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堪與屈原、李白、杜甫比肩的偉大詩人。閑翻《陶淵明集》，發(fā)現(xiàn)他常以詩教子。
讀《與子儼等疏》，我們知道陶潛有五個兒子：儼、俟、份、佚、佟。陶潛在二十九歲時就寫過一首《命子》詩?！秲愿敗肥珍洿嗽婎}作《訓子》?！睹印芬簿褪怯柺緝鹤拥囊馑?。這首詩共十章，其一為：
悠悠我祖，爰自陶唐。邈焉虞賓，歷世重光。
御龍勤夏，豕韋翼商。穆穆司徒，厥族以昌。
前六章歷述陶氏先祖功德，以激勵兒子繼承祖輩光榮的家風；后四章旨在表達對兒子的殷切希望和諄諄誡勉，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。全詩言辭懇切，感情厚重，表現(xiàn)出詩人對兒子的希冀之切。鐘嶸評論陶潛的詩歌時說過“文體省凈，殆無長語”（《詩品》），這是說陶潛詩歌簡練而無冗贅之語。
而他的《命子》詩我們當然不能說是“長語”，但是，這首詩確實在陶潛的詩歌中算較長的了，可見他對陶門祖上遺風的強調(diào)和對自己子女教育的關(guān)切。最初得子的喜悅和他對下一代所寄托的殷切期望在《命子》詩中敞露無遺。陶潛給兒子取名為儼、字求思就是很有深切用意的。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像孔子的孫子那樣有所成就和作為。孔子的孫子叫孔伋，字子思，是戰(zhàn)國時代的思想家，被尊為“述圣”，著有《子思》二十三篇，據(jù)說《禮記》里的《中庸》也是他的作品。陶潛希望自己的兒子儼也要像子思一樣有出息。所謂“求思”，當然是想儼向孔伋看齊，在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方面有所作為。這不僅反映了陶潛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秉承陶門家風，更表現(xiàn)了陶潛對兒子的厚望，像子思一樣有所建樹，反映了陶潛受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。
陶潛還寫過一首《責子》詩：
白發(fā)被兩鬢，肌膚不復(fù)實。
雖有五男兒，總不好紙筆。
阿舒已二八，懶惰故無匹。
阿宣行志學，而不愛文術(shù)。
雍端年十三，不識六與七。
通子垂九齡，但覓梨與栗。
天運茍如此，且進杯中物。
這是陶潛四十一歲歸田隱居之后的作品。詩人對五個兒子不喜歡讀書學習（不好紙筆）是有些擔心的。大兒子儼（小名阿舒）已經(jīng)十六歲了，可是對學習總是沒有熱情，懶惰得振作不起精神。二兒子阿宣（俟）已經(jīng)十五歲了，可仍然不喜歡讀書作文；阿雍和阿端也滿十三歲了，但是還不識數(shù)。最小的兒子阿通已經(jīng)九歲了，一天到晚只知道要零食吃。這樣的兒子當然會令人憂慮和擔心了。陶潛這樣達觀豁朗的人也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子考慮未來了。
陶潛的這首《責子》，曾經(jīng)引起后人的爭論。唐代杜甫在《遣興五首》之三中寫道：
陶潛避俗翁，未必能達道。觀其著詩集，頗亦恨枯槁。
達生豈是足，默識蓋不早。有子賢與愚，何其掛懷抱。
意思是說，陶潛那樣豁達樂天的詩人竟然在意自己兒子的前途，對兒子們的賢和愚那樣不能釋然于心，老是縈系胸懷。這當然是對陶潛《責子》詩引發(fā)的議論。而宋人黃庭堅從另一角度來理解《責子》詩，他說：“觀淵明之詩。想見其人豈弟慈祥，戲謔可觀也。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，而淵明愁嘆見于詩，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?！保ā对フ曼S先生文集·書淵明責子詩后》）按照黃庭堅的理解，陶潛的《責子》詩是陶潛用調(diào)侃的手法，戲謔的筆調(diào)，表現(xiàn)了詩人與兒子們的親情。所謂“責子”，并非正言厲色的呵斥，而是以詼諧逗趣，展示天倫之樂。
仔細琢磨陶潛這首《責子》，不能說絲毫沒有逗趣戲謔之意。但也從另一側(cè)面反映了陶潛的五個兒子都沒有什么天賦和過人的聰慧，下一代的成長是不盡如人意的。這大約是陶潛望子成龍的心較迫切，造成的希望與現(xiàn)實較大的反差，引發(fā)內(nèi)心的憂慮吧！如果再把杜甫的詩歌作一番推敲，可能有助于對陶詩底蘊的把握。杜甫在《遣興五首》中分別對龐德公、陶潛、賀知章、孟浩然的身世遭遇予以唱嘆，筆調(diào)莊重，似乎難以窺見戲謔的影子。我們認為，陶潛雖很在意自己下一代的成長，但并不妨礙他的樂天和達觀。“無情未必真豪杰，憐子如何不丈夫。”（魯迅《答客誚》）
有所追求而又不執(zhí)著于追求，理想不能實現(xiàn)并不意味著理想的虛幻和對理想的放棄。適當調(diào)節(jié)自我適應(yīng)現(xiàn)實生活的陶潛，本身就是一種達觀，他希望下一代超過自己，過一種比自己更有意義的生活，這不僅是作為長輩的責任，也是人類社會賴以進步和發(fā)展的基礎(chǔ)。這正是“竹林七賢”中的放誕之士，卻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像他們那樣打發(fā)人生。應(yīng)當說，陶潛對子女“賢與愚”的掛念是可以理解的，完全應(yīng)當?shù)模才c他的達觀并不相悖。
《責子》的最后兩句值得推敲：“天運茍如此，且進杯中物”說明陶潛雖然很重視子女的教育，卻并不主張揠苗助長，把個人的意志強加于子女，施行不看實際情況的強制教育。而是順應(yīng)自然，尊重客觀現(xiàn)實，只對教育對象給予必要的誘導(dǎo)和輔助。他的態(tài)度是“夙興夜寐，愿爾斯才，爾之不才，亦已焉哉！”（黃海銘 周仁忠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