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個世紀七十年代,母親十八歲那年,穿著父親家二十六元錢給她買的紅色羊毛衫,嫁給了大她八歲的父親,從此開辟了新的人生,走進了新的生活,也開始了他們之間或激烈,或沉默,或表面上,或背底里的一直沒有消停過的“戰爭”。
在我們還小的時候,他們的“戰爭”是圍繞一家人的生計問題展開的。
多放幾頭牛,多割幾擔草,多出工,多苦工分,年底不做超支戶,是他們共同的目標。為此,母親早上割草,中午放牛放羊,晚上去田里幫忙;父親背著我犁田,背著我砌墻,背著我砍甘蔗。到年底,生活沒有超支,父親擰緊的額頭舒展了些,母親則埋怨父親,只顧拼命掙工分,讓不到半歲的我一天只能吃到一次奶。
只要勤勞肯干,生活就會有希望,是父母親一貫的信念。那時,父親的弟弟還在上學,奶奶又是裹著腳的女人,全家人的生活都擔在了父母親身上。隨后我又有了弟弟妹妹,生存成了大問題。父母親要合計好久,才能算出過年能否給我們買新衣服,能不能給壓歲錢。印象中,我們小時候過的每個春節都是嶄新而快樂的。我們不會知道,在我們穿著嶄新的衣服,歡天喜地過節的背后,父母親苦了多少,爭吵了多少。
“你爸最憨,最老實,隊上多分了一塊錢,還拿去退還了。”“你爸一根筋,最耿直,隊上讓做什么就做什么,從來不算算劃算不劃算。”“做的比人多,比人累,最后分到的比人少。”母親經常這樣地數落,越發讓我們知道,父親沒有被“改造”過來。
每回這樣的“戰爭”之后,他們互相不說話,如果有什么要讓對方知道的,就讓我們兄妹幾個傳話。母親會有意無意走到我們兄妹中間,輕描淡寫地說:“艷啊,老長田的谷子已經黃了,要掉谷子了,可以收割了,但是你爸一點動靜都還沒有。”這時我和妹妹們就會懂事地跑到田里,對正在忙碌的父親說,“爸,媽說老長田的谷子割得了,再不收割,就掉田里了。”父親這個時候,把我們當作使者,認真地告訴我們,已經請好人了,明天午飯后就割。我們又把這消息如實傳達到母親耳里,她就會把谷倉打掃干凈,把鐮刀磨好,裝在谷蔞里。第二天,父親就帶上母親準備好的谷蔞鐮刀去割谷子了。有我們在中間牽線,父母的“戰爭”從來沒有影響到家里的任何一件事。而我們,也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積極配合充當好通訊員。
父母親雖然互相不說話,對我們兄妹幾個,卻從來都是有話說的。吃飯時,父親會把菜夾到我們每個人的碗里,說,這個是你喜歡的,這個是弟弟喜歡的,這個是小囡喜歡的,最后才說,這個沒有人吃,給你媽吃。我們就會幫父親把那菜夾到媽媽碗里。其實,那也是母親喜歡吃的菜,我們都知道。母親呢,在我們低頭吃菜的時候,就會說,喝酒要多吃點菜,小艷,夾菜呀。小艷是我,那時還小,不會喝酒,我知道那是母親要對父親說的。于是我就會對父親說,爸,吃菜,不能光喝酒。父親就會說,吃、吃,我一直在吃呢。說完夾一口菜放在嘴里。
父母親的戰爭,伴隨日出日落,成為生活的一部分,很是平常。父母親和平的日子,也是平常的。
他們上山砍柴回來,坐在天井邊,喝著我們遞給的水,一邊扇風涼快,一邊慢悠悠地說著家務事,比如,明年山地還要種玉米,種地瓜,田邊那棵梨樹要剪枝,房前的柿子該結果,還有那頭母豬快下崽。他們有句沒句地說著話,計劃著來日的事情,我們兄妹幾個就在他們身旁各玩各的。家里草房要換瓦房,父母親就會在我們姐妹幾個都在燈下做作業的時候,在旁小聲計算著錢夠不夠,木料還差多少,還要請多少人工。遇到刮風下雨,無法下田勞作,父親會趁這個空檔,坐在屋里念小人書給我們聽,我們姐弟幾個與父親擠在一條凳子上,不識字的母親則在旁邊的凳子上坐著,或納著鞋底,或剝著豆子,卻也是豎起耳朵聽著,偶爾還插話問沒有聽明白的地方。
他們不爭吵不叫喚的時候,就像同志一樣,為共同的事業,互幫互助,共同謀劃,尤其對涉及家里的大事要事總是難得的統一和默契。供我們姐弟幾個上學,父母親站在絕對統一的戰線上。村里人常常像是開玩笑又像是真的勸說一樣,對父母親說,供女孩子上學,是幫別人養媳婦,是最不值得的事。父母親就笑著說,都是自己的孩子,哪個能讀好,都盡力供。和平的日子是滑溜溜的感覺,就如村旁那條小河一樣流多少個春秋,都是那么流,漲水時洶涌,退潮時平緩,都一樣的順暢。
生活的頭緒,他們各執一端,不停拽,不停拉。日子就這樣被扯長,我們就這樣被扯大。
讓人安慰的是父母親的世界里,和平是主題,“戰爭”只是解決問題的手段,最終的結果無非是想讓一家人的生活步入正常的軌道。當然,偶爾也會有涉及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。
那次,母親一反常態地在我們兄妹幾個面前狠狠地說,讓你爸出去過,不要回來了。事情的原委是,父親被村里派到城里去參加培訓,回來后當農科員,時間是半年。培訓結束父親回家,就把一張相片連同他的包裹交給了母親,照片是父親與一個沾點遠房親戚關系的阿姨照的,黑白的,母親憑著照片上兩人開心的笑容,認為父親與那阿姨有事。父親解釋,他們是同一個培訓班的,培訓完了,班上組織照相,他倆是親戚,又同是學員,就站在一起,照了張相。母親卻堅持認為事情沒有那么簡單。母親的理由是,她一個人在家里帶著四個孩子,種著四五畝田,養著豬雞鴨鵝,維持生活。而那照片中,父親與那阿姨穿得干凈整潔,笑得那樣燦爛。她在家受苦受累,他們在外面逍遙快活。母親心理不平衡,不自信,用現在的話說,是羨慕嫉妒恨,可是不識字的母親不知怎樣讓父親知道并感激,是因為她的付出、她的辛苦、才讓父親有了安心在外面學習的機會。于是,一場不同以往的戰爭爆發了,母親不再顧忌我們,不再堅持不在我們面前曝露吵架痕跡的原則,明明白白表露出了她的不滿以及憤慨。
盡管他們吵得不可開交,爭辯得你死我活,但在人面前,仍然是該做什么做什么,日子照樣過。父親還特地去街上買了排骨回來,做了頓好吃的??筛改赣H卻不像以往“戰爭”時期那樣,表面互不搭理,實際相敬如賓。這次真的是堅決如鐵,冷若冰霜。我們姐弟幾個也不敢多言了,低頭狂掃排骨。看我們把一個一個的骨頭啃得溜光扔到地上,父親笑了笑說,真是苦了孩子們了。母親白他一眼,就說了上面的那句話,讓你爸出去過,不要回來了。我們面面相覷,卻沒有任何參與,照常各做各的事——我上我的學,弟弟依舊整天與隊長的兒子在土堆旁玩玻璃球,兩個年幼的妹妹仍然喜歡候在雞窩邊等待雞下蛋。
不清楚后來父親是如何讓母親相信他的。只記得,那阿姨后來來家里了,再往后就常來,與母親相處得像姐妹,阿姨的丈夫也來,父母親讓我們叫他表叔。我們一家與他們處得真正像是親戚一樣,我們也把他們當成了真正的叔叔阿姨。
時光飛逝,歲月靜好。時間證明了父母親的“戰爭”,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戰爭,事實說明了發生戰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,因為他們要一起走一條漫長而又撲朔迷離的路,他們需要互相扶持,需要磨合溝通,他們需要勇氣,也需要彼此的理解和安慰。這也是讓我們理所當然地接受父母親“戰爭”的原因。我們從來沒有過一丁點的念頭,認為父母親會因為“戰爭”而分開。恰恰相反,我們感覺這正是他們真正想過一輩子的表現。
現在,我們長大了,父母親老了。我想,父母親的“戰爭”通過時間的洗刷也許能沖談甚至被遺忘,他們的生活應該有了真正的平靜??墒?,父母親的“戰爭”好像不會輕易平息,只是從激烈轉為了持久。
母親偶爾來趟城里,讓她多住幾天,她多一天都不肯。母親說,她不在家,父親實在懶,炒個蔬菜都不愿意,一個人端一碗冷飯就著一碟咸菜就應付了。末了,母親還要補上一句,我沒見過有這么懶的人。然后接著說,她在家,父親做菜做湯都不嫌麻煩,每頓還喝點酒。說完母親便匆匆回去陪父親了。
父親出去散步,母親要追出老遠,一遍一遍地囑咐父親只能走到山腳,就必須返回來,上了公路車輛多,不安全。父親說,五百米的路,母親要追出二百多米,叮囑他只能到山腳。我笑著說,你還是不聽媽的,盡管走是嗎?父親笑笑說,聽,咋能不聽呢,她對著時間呢,走遠了,回來時間晚了,她要和我吵架的。
父親終于聽了母親的,母親最終勝利了。父親也是勝利者。他們最終都成了人生的贏家。
可最為奇怪的是,我們兄妹幾個在父母親的“戰爭”中既沒有受到任何受傷,也沒有受任何影響。相反還皮實地一個個走出了村子,找到了理想的工作,也一個個都成了家,有了孩子,過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愿我們都像父母那樣,最終都能成為人生的贏家。(建水縣紀委 艾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