駐村半年,腿肚子轉筋的次數越來越多。
天不亮就得往山里鉆,晚上拖著灌了鉛的腿回來。從巡察干部到駐村干部的轉變,半年了還沒完全適應,時常對著墻上密密麻麻的工作清單發愣。那些標注的名字和項目像一把無形的銼子,心里頭剛來時的那點熱乎勁,早被連日的奔波磨得差不多了。?
又是個悶熱的陰天,我揣著一沓野生菌識別宣傳單,沿著村委會后的石板路挨家串戶。雨季的山里菌子瘋長,領導在會上再三要求,宣傳單必須貼到每家堂屋,把道理講到每個人耳朵里。?
走到村西頭張阿婆家,籬笆門虛掩著。我喊了兩聲“阿婆”,院里只有雞在咯咯應和,推開門我才看見老人蹲在屋檐下摘豆角。她耳背得厲害,我湊到她耳邊放大嗓門:“阿婆!山里的野菌子不能亂吃!有毒!”?
她抬起頭,渾濁的眼睛瞇成縫,手里的豆角掉在筐里:“你說啥?要借筲箕?”我拿起宣傳單,指著毒鵝膏的圖片,連說帶比劃重復了三遍,她才恍然大悟似的點頭:“曉得了曉得了,紅傘傘那個嘛,聽說過的。”?
轉身要走時,腳底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。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發滑,我整個人往前撲去,膝蓋重重磕在石階上,右腳踝傳來一陣鉆心的疼。張阿婆“哎呀”一聲站起來,豆角撒了一地。她蹣跚地過來扶我,枯瘦的手掌使勁拽著我的胳膊:“年輕人咋這么毛躁!快坐下!”?
她把我扶到門后的竹椅上,轉身進了屋。我疼得齜牙咧嘴,想喊住她說不用麻煩,卻見老人端著個豁口的瓷碗出來,碗里盛著半碗藥酒。她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我面前,顫巍巍地解開我沾著泥的鞋帶,露出紅腫的腳踝。?
“我老頭子以前上山砍柴,老扭著腳,就靠這個擦。”她倒了些藥酒在掌心,雙手用力搓熱,往我腳踝上按。老人的手掌布滿老繭,摩挲在皮膚上有點硌,可那力道卻剛剛好,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穩妥。酒香混著她身上的艾草味飄過來,我忽然鼻子一酸。?
這雙手種了一輩子地,摘過無數豆角,也撫過孫輩的臉蛋。此刻它正捧著我的腳踝,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。那些曾讓我煩躁的瞬間突然清晰:催繳養老保險時,有人抱怨“手頭緊”;核實補貼時,八旬老漢耳背到要吼著溝通;丈量土地時,張叔說“路總得一步步踩實”。?
老人邊揉邊念叨:“你們城里來的娃,細皮嫩肉哪經得住這么摔。可這村里的路啊,就得這么一步步踩,才不會滑。” 她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泥,那是從這片土地里摳出來的歲月。?雨點子噼里啪啦砸在瓦檐上時,腳踝已經不那么疼了。灶臺上燉著臘肉土豆,香氣混著雨氣漫出來,阿婆要留我吃晚飯,我拒絕了。
送我到院門口,她轉身回去時,我看著她佝僂的背影,忽然明白,駐村哪是什么清單上的任務,不過是把自己放進這煙火里,讓泥土沾滿褲腳,用真心換真心。
后來每次走過那段青石板路,我都會放慢腳步。腳踝上的淤青早散了,可那份暖意總在。原來我們丈量的從來不是土地,是人心與人心的距離;我們記錄的也不是抽象的數字,是日子里的柴米油鹽、冷暖悲歡。
這駐村的路,就得一步一步踩在泥里,才能從堅硬的土地里,踩出柔軟的意義來。(硯山縣委巡察辦 李開國 || 責任編輯 田源)